from:昆蟲 遺忘

( 一 )
刺骨的寒風,夾著綿密的寒雨,一陣陣地撲向東北角的海岸。淺灰色的天、暗灰色的雲、深灰色的海,交織成灰濛濛的海天一色。淒厲的寒流,來自中國內陸,不間斷地發出對生命的咀咒。

海岸懸崖的岩石上,一個藐小的身影,孤獨地和風雨對抗。他衣衫襤褸,彎著腰,駝著背,捧著磚塊大小的石頭,緩慢地走向海岸。寒風寒雨毫不留情地對他直接撲來,一陣強過一陣。

到了接近岩石的盡頭,他蹲了下來。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頭髮,流過他削瘦充滿鬍渣的臉孔。他從老舊的西裝褲口袋中掏出繩子,將一端綁在石頭上,另一端綁在腰帶上。綁完之後,他檢視手掌掌心,將手掌在褲子上來回擦拭,好像要擦掉什麼似的。

接著,他捧起石頭,站了起來,繼續與風雨的對抗,緩緩地走到岩石的盡頭。

這時,他眼前是無盡的太平洋,腳下是彷彿被刀斧削去的懸崖,浪花拍打崖壁,濺到他的臉上。

他閉上眼睛,抬頭面向天際。一陣微弱低沈的隆隆聲,規律地從他背後傳來。

他縐著眉頭,專心地傾聽火車通過的聲音,直到完全消失。

然後,他往前一躍。

( 二 )
民國八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九六年。

「鳳梨酥比較好呢?還是新鮮的水果也較好?」臺北火車站內,李宜琴從火車靠窗的座位上望向窗外,心中還在想著要帶什麼去給在宜蘭的叔叔。

其實她知道心意最重要,叔叔是不會在乎她帶什麼去的。更何況,叔叔現在還能不能吃都不知道。考慮再三,卻是空手上了北迴線的火車。

她出神地望著車窗外人來人往的月臺,感覺到火車漸漸地啟動。

老一輩的親人,就剩下這麼一個叔叔了。她已經想不起上一次來探望叔叔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心中不禁浮起一絲愧疚感。

叔叔不善於表達心中的感情,也不喜歡麻煩別人。但是李宜琴心中很清楚,沒有家室的叔叔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默默地盼著她的來訪。

最近,叔叔不再像往日那麼含蓄。他一再地吩咐要自己來宜蘭,並希望孩子們也能一起來,說是有很重要的事要交待。可是,自己卻還是拖了又拖。這一次,終於不能再推拖了,只希望不會太遲。

歲月催人,李宜琴知道自己也已經是別人的老一輩了。自己的那兩個孩子,也是很少回來的。即便是要他們一起來探視最疼他們的叔公,他們也還是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藉口來應付塘塞。

老一輩對於晚輩的盼望和思念,或許是太過沈默而被漠視了,或許是不會表達而被輕忽了,也或許是命定該被遺忘的吧!

火車離開明亮的月臺,外面轉成漆黑一片。火車逐漸加速,越跑越快。

( 三 )
一九五三年,民國四十二年,昭和二十八年,也就是日本戰敗後第六年。

李永興從北海岸的懸崖上墜入海中,海水的冰冷穿透肌膚,直入骨髓。然後,一切似乎都靜止下來,海面上和內心中的暴風雨都停止了。很久沒有這麼平靜了,不是嗎?在平靜的內心中,他懷著對家人的滿心愧疚 ── 自己的失敗辜負了他們。

回憶是不請自來的訪客,將往事拉到他的眼前。他和弟弟在溪旁釣魚、考上臺北帝國大學、娶了心愛的人‧‧‧

那段歲月,看似七彩繽紛,卻是一直罩在陰影下。那片陰影無所不在 ── 在這塊土地,這塊自己的土地上,自己是二等國民,是被殖民者。

李永興想到弟弟在學校因為被罵「清國奴」而回罵對方「日本狗」,打了幾次架被退學。從此之後,他常常帶著弟弟去釣魚,希望能培養弟弟的耐性。結果往往是兩人一起跳到水中玩水,然後雙手空空地回家。

他又回想自己求學時代,以天之驕子的聰明,以被歧視的臺灣人身份,一路念到臺北第一中學校.臺北帝國大學。只是,在無限的驕傲下,吞忍著被歧視的悲楚。

在離開學校,到報社工作後,帶著臺北帝大的學歷,大家熱心地幫忙相親,其中有醫生的女兒,有富商的女兒,更有日本人的女兒。而自己真正屬意的,卻是隔壁鄰居,同時長大的女孩。

那是生命的最美好的一刻,但是他卻一直在期待戰爭結束,期待日本殖民統治的結束,期待出頭天的到來。

( 四 )
火車從地底鑽出地面,窗外由陰暗轉為明亮,鐵路旁的房子,一棟棟地向後奔去。每一次從臺北火車站出發,李宜琴都會發現,臺北市郊鐵路兩旁的建築物,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氣派。她永遠也搞不懂,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這麼有錢,不停地蓋這些又高又漂亮的房子。

她望著窗外,外面的景物一幕一幕地飛躍過去,她的思緒也被一幕一幕地被帶回過去。

時代的進步真是不可思議,幾十年前,誰會想得到今天的臺灣會進步成這樣呢?那時大家都窮,自己也因家境貧窮而去師範學校,接著再辛苦地從師大夜間部畢業,從小學老師變成國中歷史老師,從偷偷補習貼補家用,再進步到收入穩定、衣食無缺。這些進步和改變,有如電影院中放映的影片,一開始是動作誇張的黑白默片,接著有了對話和故事情節,然後再加入身歷聲立體音效和五光十色的特藝色彩。唯一的遺憾是年華逐漸老去,可是,又有誰不會年華老去呢?

有記憶以來,家裏是沒有男人支撐的,假如硬是要找一個,那就是叔叔。自己並不是沒有父親,但是,父親的圖像總是模糊的。依稀記得,母親說,父親是去日本念書回來,以後的日子會好過。後來,他忽然在自己六歲的時候出現在門口。但是,回到家中的父親並沒有帶來歡樂。他的歸來,一方面加重家裏的經濟負擔,一方面讓不快樂的母親更加眉頭深鎖。

李宜琴對於父親的感覺是疏離的,疏離中又有那漸漸淡去的恨意。父親在家中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母親說他找工作並不順利,有工作也做不了多久。在家的時候,往往就是醉酒的時候,不時地喊著有人在偷偷跟著他,要害全家人。

然後,有一天,父親離家出走,不再回來。

再過沒幾年,辛勞又憂鬱的母親也跟著生病過世。

對父親的怨與恨,雖然不再糾纏內心,但是,她還是希望父親能再出現,為的並不是要傾訴對於父親的思念,而只想要問清楚,他為何如此地絕情,為何不肯負起一個當丈夫的責任。

( 五 )
李永興感覺雙腳接觸到海底。他慢慢地睜開眼睛,一群群的熱帶魚,亮藍色的、橘紅色的、黃條紋的、綠斑點的,悠閒地遊過他面前。會在這裏和熱帶魚相遇,他感到有些意外。生命中似乎隨處都是意外,不是嗎?有誰會想到自己的命運會轉變至此呢?又有誰會知道當初大家共同期望竟是如此殘酷的意外呢?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一群人在雜音不斷的收音機前,收聽到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宣佈投降。大家欣喜若狂地慶祝戰爭結束了、殖民統治的枷鎖去除了、臺灣人自由了!然後,喜悅變成意外,意外變成惡夢。

李永興回憶起在新生報時編輯報紙的痛苦,一則一則的新聞,一刀一刀地割入他心中。來自中國的軍隊,裝備破舊、紀律敗壞﹔來自中國的接收政府,腐敗貪婪、野蠻落後。臺灣的物資被運往中國而導致米荒,社會上流行起天花、霍亂、鼠疫、瘧疾。這些都是臺灣人陌生的。這樣的軍隊,有可能打敗日本嗎?這樣的國家,有可能是戰勝國嗎?這些人,是同胞嗎?老天爺是在開玩笑嗎?狗去豬來、狗去豬來‧‧‧

李永興突然感覺掌心一陣刺痛,石頭從手中滑落。他將手拿到面前,卻看不到任何傷口。這個傷口像寄生蟲找到宿主而不願離去,從稍微刺癢,然後漸漸成長,歷經流血結疤,裏面卻是越來越痛。

然後,不遠處的圓環點燃了大規模抗爭的火把,延燒到全臺灣。他忽然又回憶起清晰的一幕,一群青年人被圍起來,鐵絲穿越每─個人的手掌。這群人接著被趕上卡車載走。滴在地上的血,從鮮紅轉成暗紅,不起眼地點綴著空空蕩蕩的街道。會很痛嗎?他現在還是想知道答案。很快就不痛了吧?雖然他知道這些人凶多吉少。想到這裏,手掌又是一陣刺痛。他有時覺得自己運氣很好,逃過了那一劫﹔有時又覺不幸,沒有和他們一起被載走。

接著,應該是命中註定的吧!幾個軍人到家中,在妻子倉惶絕望的眼神前,把自己帶走。過去、現在、未來,她的這種眼神還會出現多少次呢?

他感到一陣心痛湧了上來,趕快將眼睛閉上,不敢再多想。

( 六 )
載著李宜琴的火車離開臺北近郊之後,兩旁就不再有高樓大廈。進入她眼中的,是緊臨鐵路兩旁的破舊房子,以及一些農田農舍。她心想,聽說農民的生活都還是很辛苦,也許就像她小時和叔叔住在一起時的狀況吧!

李宜琴對叔叔是充滿感激的。在父親失蹤、母親過世之後,照顧自己的便是叔叔了。可是,叔叔卻是很難親近的。他沉默寡言,往往看著窗外就是大半天。

叔叔自己的生活本來就不寬裕,再加上要照顧自己,其實也是很辛苦的。所幸自己很會念書,輕易地考上公費的師範學校,也就不用再麻煩叔叔了。畢業後當了老師,結婚生子,丈夫和兒子們都不用操心,雖然沒有飛黃騰達,可是也算是一帆風順。

這些年來,叔叔的生活似乎沒什麼變化,還是孤家寡人,還是安靜不多話。她常常必須沒話找話來聊天。叔叔一向是在少許的應答中,專心安靜地聆聽。她覺得自己像是叔叔在封閉獨居生活的一面窗戶,讓他看到外面世界的情況。在那麼多年中,叔叔層經兩次打斷她的話。而這兩次,也令她終身難忘。

第一次是在讀師範學院時,她回到叔叔家。在晚飯聞聊時,她照著學校老師的講法,談到國民黨政府的建設和貢獻。叔叔聽到之後,眼神嚴厲地說:「這個政府是貪污腐敗的政府,這些中國人都是貪污腐敗的。」她回嘴說:「你自己也是中國人。」接著,叔叔咬牙切齒,用幾近怒吼的聲音說:「我不是中國人,我是臺灣人!」然後,兩人安靜地面對面,似乎都被這段對話嚇呆了。那一次,一直到她離開叔叔家回去學校,兩人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第二次是她向叔叔提到自己有男朋友時,叔叔興奮地說:「就像妳爸爸媽媽那樣。」但是,當她說男朋友是外省人時,叔叔的臉色瞬間變得異常地冰冷,手上的茶杯不停地顫抖。他說了聲「喔」,放下杯子,轉身面向窗外,彷彿她已經消失似的。

李宜琴知道自己其實對叔叔的這些行為仍然不諒解。可是,一想到這也是一般老一輩臺灣人的看法,她覺得自己再計較也就太小心眼了。

( 七 )
 從李永興口中冒上去的氣泡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小。

忽然間,一口又鹹又苦的海水從他的口中湧進氣管,他反射地用力咳,一部份的海水伴著肺部僅存的一點空氣被咳了出來。

海水從他的口中再度侵入,他不由自主地又咳了一陣,卻從鼻子和嘴巴吸入更多的海水。海水往上竄到腦部,海水向內侵入肺腑,海水進入他的身體的每一部份,變成刑罰來折磨他、撕裂他。

他努力避免和海水對抗,冥想自己並不是在這裏受苦,自己在別處、在別時。

他曾經用這種方法在酷刑下求生,現在也用這種方法求死。

漸漸地,他不再困在水中。他回到了西本願寺,一座曾經撫慰人間心靈的雄偉寺廟,也是一處令人聞聲喪膽的警備總部。

小時候跟著長輩來到西本願寺,祈的願是要把書讀好;少年時來到西本願寺,偷偷地向神明請求能和暗戀的女孩在一起;青年時來到西本願寺,希望神明保佑,讓臺灣脫離日本殖民統治的枷鎖;最近的一次,西本願寺成了人間煉獄,所能企盼的只是回到妻女的身邊,或者早日結束生命,脫離苦難。

這些願望,西本願寺一個個靈驗地實現,實現的結果,卻不是快樂和幸福。是被西本願寺出賣了嗎?或許是西本願寺自身難保,沒有餘力去庇佑大眾蒼生吧!

更多的水被吸入,他感覺到頭部劇烈的疼痛,然後被人抓著頭髮拉出水面。他聽到身旁的人帶著嘲弄和恐嚇地說:「坦白地把所有企圖顛覆政府的人都招了吧!一方面可以省下皮肉之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法外開恩,早日放你出去。」

他知道這只是記憶,停在內心深處久久不散的記憶。這段記憶,像有毒的蜈蚣,爬進腦中,一絲一絲地啃走他的靈魂。他不斷地告訴自己要放下這段記憶,好好地過日子。但是,有那麼容易嗎?不進入這段記憶中,怎麼能找到答案呢?

活著離開警備總部之後不久,他就一直在記憶的最深處尋找答案。他回憶一次又一次各式各樣的刑求,他記起被反反覆覆地問同樣的問題:「還有那些人參與顛覆政府的活動?他們現在都藏在那裏?」那些人努力地要自己提供資料,真的假的並不重要;經過這些資料,他們可以去把更多的人抓進來,對的錯的無所謂。他們的任務是要將事實與想像交織成陰謀証據,對上面交差,然後會有更多人可以刑求,可以逼供,可以就地槍決,可以推入淡水河中。

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週遭的人,似乎都順利地把這段記憶切割出去,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彷彿那只是一段謠言,彷彿那是被下了毒咒的傳說,聽的人和說的人都會遭到天譴。

他也曾試著將這段記憶冰封起來,可是,他發現自己必須尋找答案。為了尋找答案,他必須重新走入記憶,回到西本願寺,回到警備總部。一遍又一遍地,他回到過去,接受各種酷刑,逼視那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從試圖遺忘,變成努力回憶。

他仔仔細細地在記憶中搜尋,被鞭打、被電擊、被倒懸、被灌汽油、被插鐵釘、被拔指甲、被半夜帶到刑場槍前審問。每一次的追憶尋找,都會帶回更多更清晰的細節 — 被毆打時從肺腑中湧到口中的血腥味、被吊起時四肢從疼痛轉成酸麻的感覺、被帶到刑場對著槍口聽到扣板機聲的絕望 . . .

可是,他完全記不起自己對那些人說了什麼!有人因為他被捕被關被殺嗎?這個問題變成鬼魅,無時無刻不纏著他,他必須得到答案,才能脫離糾纏!

他還記得在深夜的囚室,常常有人靜悄悄地從斑駁發霉的牆中走了出來,臉上完全沒有表情,似乎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都已經從靈魂最深處抽走了。他們是來道別的?還是來鎖命的?

這些人他不陌生,其中很多是他敬重的長輩與相通的朋友。很不幸的,日本統治結束了,他們卻化成幽靈出現在眼前。每一次他們的出現,他都感到無比的沈痛和憤怒。他不自覺地緊握拳頭,直到掌心感到刺痛,才發現手掌上的傷口又撕裂開來,緩緩地流出鮮紅的血液。

他試圖和他們說話,卻從來都沒有得到回答。

他努力用衣褲擦拭手掌,卻無法停止血液的流出。

只有他看得見這些人,為什麼?是不是自己出賣他們的?他們是不是被自己血腥的手害死的?

意外地被釋放出來,他心中卻盤旋著解不開的迷團。

能夠離開警總,是幸運之神的眷顧嗎?

家人散盡財產救他出來,可能嗎?

自己犯行不嚴重所以輕判,是真的嗎?

家人送的錢比別人多嗎?

自己的紀錄比別人清白嗎?

那麼多人一個一個地被追補處死,只是運氣比較不好嗎?他們的犯行會比他嚴重嗎?他們送禮會比自己少嗎?這些人被處死了,自己卻還活著,到底是為什麼?

或者、或者是因為真的提供足夠的資料,被法外開恩,將自己釋放了!

到底自己做了什麼招供?他一再地回想,得到的卻只是一片空白。是良心不安故意遺忘了?還是自己什麼都沒說?

在嚴酷的刑求之下,他不敢幻想自己的意志會堅強到什麼都沒說。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多少人因為他而犧牲了?

他不論如何努力在記憶的最深處搜尋,就是找不到答案。每一次的嘗試,只是讓自己手上的傷口更加撕裂。

真得被釋放了嗎?李永興感覺自己的身體被釋放了,心靈卻仍禁錮在警總。或許自己只是他們的餌,用來捕殺更多的獵物?也許自己變成了他們的耳目,正在幫他們搜集情報,以方便他們編織出更多的陰謀罪狀?

週圍的人,都是這樣的看法,不是嗎?

自己像瘟疫、像咀咒,除了妻女和弟弟之外,大家都躲得遠遠的。少數不知情的人,和自己交往一陣子後,就會有警總的人去詢問,然後就不再來往。

即使在家中,對自己的女兒,為了隔離瘟疫和驅離咀咒,警總的歲月變成了渡海留學的神話。雖然女兒的眼睛充滿不解與疑惑,但是她小小的心靈能擔得起如此沈重的事實嗎?

漸漸地,李永興的感覺越來越模糊。嗆滿海水的胸肺不再痛苦,壓迫耳朵的頭痛完全消失,已經灰暗的海景更加迷濛,手掌上的傷口不再疼痛,冰冷的海水似乎也不再冰冷。他的肉體正在一點一滴地切斷和週遭現實的連繫。

 

( 八 )
「轟!」一直出神看著窗外的李宜琴被嚇了一跳,眼前忽然變得一片漆黑。火車進入陰暗的隧道,行進的聲音從輕快催眠的各答各答聲變成轟隆轟隆的呼吼聲,頭上的日光燈掙扎地閃了幾下後,蒼白地照亮車廂內部。

灰暗的車窗上,她看到一個年青少婦在凝視著她。那是一張經過無盡悲戚的臉,花樣年華卻滄桑老去的臉。那張臉她認得,那是她母親的臉。

母親說過她小時候的故事。雖然不是家中嬌女,卻是外向好玩,阿公阿媽常說她像男孩子,以後會沒有人敢要。卻沒想到會嫁給了鄰近的一個高材生。

母親訴說她和父親的往事時,總是帶著特別的眼神,那種眼神,彷彿陷在戀愛的迷霧中,又彷彿深入童話的幻想裏。一個超群出眾的才子,一個愛玩愛瘋,大家都說會嫁不出去的女孩,走在時代的前端,自行認識交往而結合...然後,她會輕輕地嘆息,任現實將夢幻打醒,讓憂愁再緊緊地鎖住雙眉。

李宜琴知道父親在光復後單身前往日本念書,一去四年,家中變賣一切去支持,由小康而貧窮,只盼父親回來後會撐起這個家。可是,父親的回來只是延續困苦的日子。父親不像家長,倒像是不肖子,整日遊蕩,到最後拋棄家庭,不再回來。母親辛苦地撐著殘破的家,幾年後就一病不起。

母親躺在病床臨終的那一刻,像是電影上演一般,清晰無比地浮上李宜琴的腦海。母親帶著歉意,虛弱地說她很抱歉,她必須走了,父親不在的這幾年,她非常寂寞,現在她終於可以和父親會合了。她說父親一定是在天堂,像父親這麼好的人本來就不應該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然後,母親望向窗外,眼神不再憂愁,眉宇不再深鎖,彷彿是看到父親化成天使來接她,嘴角輕露數年不見的笑容,再緩緩地閉上眼睛,像是嬰兒陷入沈睡一般,安詳地離去。

李宜琴輕輕地撫摸掛在脖子的心型項練,這是母親最鍾愛的項練,項練內原來有一張父母的合照,黑白分明、五官誇張的照片上,父親英姿勃發,母親清秀亮麗。她在母親過世後,將父母的合照換成母親彩色的獨照,然後就一直帶到現在。

好傻的母親,不是嗎?父親無影無息地離開,母親卻很肯定地認為他已經不再人間。也許他又去日本了?或者是他另外有女人了?甚至於父親可能到今天都還活著也說不定!自己這一輩以及老一輩的女人,很不幸地,總是把自己的幸福牽掛在丈夫的身上,母親遇到這樣的丈夫,卻從未有半句抱怨,實在太傻了。

火車從隧道鑽出,一片亮光從窗外照了進來,窗子上的臉倏地消失。

( 九 )


然後,彷彿從睡夢中醒過來,李永興前面出現一片刺眼的亮光,一片模模糊糊、橙紅色的亮光。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己經離開人世,到了另一個世界。是天堂?是地獄?還是有人多事,把他從海底救起來?要表示感激?還是要埋怨?

他的眼睛逐漸適應這片亮光,景物從模糊變得清晰。眼前所見的,是夕陽斜照下的本栖湖畔。橙色的天際和鑲著黃邊的灰色浮雲,襯托著富士山壯麗雄偉的身影,富士山的山頂依然覆滿冬雪,清澈地映照在湖中。山湖景色和他數年前在日本內地所看到的幾乎完全一樣。不同的是,現在櫻花已經謝盡。

當年,櫻花盛開在富士山的倒影前,繽紛爛漫,賞花的遊客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而現在,除了湖山依舊,儘是花落之後的一片蕭瑟。人潮不再,落英滿地,沒有半絲的喜悅,只有無盡的孤寂。

彷彿是滑行在似雪的落花中,他緩緩地往前,地上的花瓣隨著他的腳步,盈盈飄起,輕輕落下。他覺得每一片落花都是他的朋友,認識的、不認識的、年輕的、年長的,他們在這裏,似乎很久很久了,也似乎剛剛才到。他們很自然地歡迎他,就像在迎接久別的親人。

他再往前步入櫻花樹林,週遭全是尚未發出春芽的枯樹乾枝;環顧四週 ,只見一朵正在凋零的櫻花孤零零地懸在樹上。

他想到櫻花的美,在於開花時的燦爛,一起花開,同時花落,雖然短暫,但是絕不會有苟存的花朵,殘缺地留在樹上枯萎凋謝。

他伸出手,依依不捨地摘下這僅存的櫻花。

然後,他將它放在手掌上,櫻花的花瓣隨即散開。

他將手掌移到面前,吸一口氣,輕輕往前一吹,花瓣飄出他的手掌,優雅地滑入地上的落花中。

他再一次察看手掌,血不再流,傷口也已經癒合。

五光十色的晚霞逐漸失去它的色彩;投射在地上的櫻花樹影變得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模糊;然後,櫻花樹本身也變成黑影,將他環繞包圍。最後,周遭只剩下夜幕籠罩下的一片漆黑。

 

 ( 十 )


李永興身體成水平,自然地漂浮起來,似乎是要浮出水面,接受回歸塵土的宿命。綁在腰上的繩子拒絕了他的宿命,將他牽絆留住,變成水下魚蝦的食物。

現實世界並沒有因為這個生命的完全靜止而有所停頓。海面上的波浪,依然不停地拍打懸崖的岩壁,陰冷的寒流不久就被溫暖的春風所取代,離岸不遠的鐵軌上,每天都有火車通過。

月缺月圓,春去秋來,時光單調地流逝,像是鐵軌上的火車,一成不變,各達各達、定時地往前奔馳。時光又像是鐵軌上的火車變化多端,從窄軌變成寬軌然後電氣化,每趟都載著各式各樣的乘客,每個乘客各有他們悲歡離合的往事。

冬寒剛盡的一個三月的下午,鐵軌上的火車一如往昔地穿越這段海岸,上面載著李永興的女兒李宜琴。

陽光斜斜地照進車廂,灑在李宜琴的身上,帶給她暖暖的春意,她的眼角嘴角洋溢著幸福滿足的感覺。

坐在前面一排座椅的乘客起身把窗簾拉下,然後繼續歪著頭、輕聲打鼾,辛苦地睡覺。

李宜琴的手在車窗下摸了一陣,找不到車窗的把手。她理解到她坐的火車車廂有冷氣,窗子是不能打開的。她有點想嘲笑自己怎麼那麼笨。人不一樣了,火車不一樣了、車廂不一像了、窗戶自然也不一樣了。

時代也不一樣了,不是嗎?從當年失去雙親的貧苦,到現在不再被生活的窘困所煩惱,還提供孩子們無憂無慮的成長環境。這些孩子,不識人間疾苦,根本不知道要珍惜他們所擁有的,真是‧‧‧她情不自禁,邊帶驕傲邊搖頭地對自己笑了起來。

李宜琴瞇著眼晴望向火車窗外。燦爛的陽光,映照在海上,彷彿有無數漂浮盪漾的鏡子,反射著太陽銀白色的光影;一群小孩在沙灘上奔跑嬉戲,陡峭入海的岩石上有幾個人像雕像似地坐著釣魚。海岸平靜安逸,有如月曆上的風景照。

她想到自己的叔叔也是愛釣魚的,往往獨自一個人提著釣竿出去,一釣就是一整個晚上。夜間的海岸,也是這麼平靜嗎?整個晚上,獨自一個人面對大海,不會孤單寂寞嗎?那麼長的時間,不知道叔叔都在想些什麼?媽媽說叔叔小時候常常和父親去釣魚,兄弟兩人非常得親。叔叔會不會想念父親呢?

最近這些日子,叔叔三番兩次地要自己來宜蘭,說是有些父親的事,以前不能說,現在該是她要全盤暸解的時候了。不知道叔叔到底要說些什麼?叔叔和父親手足情深,自然又要說些父親的好話,就像母親生前說的,父親是好人。其實,自己早知道父親不是什麼真正的壞人,作奸犯科比他壞的人多的是,他只是不顧家庭,沒有責任,一走了之罷了。自己不幸是他女兒,母親不幸是他妻子,叔叔不幸是他弟弟。要怨要恨都很遙遠了。這麼多年,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宜蘭離這裏已經不遠,李宜琴從手中拿出一張小紙片,上面潦草地寫著 : 宜蘭醫院282號病房。她期盼自己不會來得太遲。雖然是一收到醫院的病危通知就趕了過來,但是假如趕不上見到叔叔的最後一面,總是會很遺憾的。

叔叔是老一輩中碩果僅存的了,他的離去將代表自己生命的一部份正式走入歷史。老一輩的歲月是充滿悲情的,他們不由自主地被外來的日本統治者所壓迫。一直到臺灣光復,回歸祖國懷抱才得到解脫。很不幸地,這些老一輩的,似乎仍然被當年的壓迫者所操弄而不知覺醒,當他們一起聚會時,說的是日語,唱得是日本歌,講的是當年的社會有多安定多清廉。

這是臺灣人的奴隸性嗎?李宜琴心中一直充滿疑惑。為什麼臺灣人對於日本人過去的迫害,不僅毫無感覺,甚至有所眷戀,完全不像外省人或甚至於是韓國人?李宜琴痛恨別人說這是臺灣人的奴隸性,可是事實又似乎如此。

李宜琴意識到自己從來都沒有在學生面前談到上一代臺灣人懷念日據時代的事實,甚至對家中的孩子都不太樂意去談自己的上一代。

她望著窗外陷入沈思,湛藍的天、淡綠的海、潔白的雲,那麼安祥,那麼平靜,彷彿連時光都靜止下來。自己現在的生活不就正是這樣嗎?就像自己無法從眼前平靜的海岸去想像狂風暴雨或沈寂陰暗時的景象,過現在這種日子的人,也是很難想像上一代是如何在殘酷的環境中渡過的。不過,想到自己的孩子總是很不耐煩自己嘮叨以前的日子有多苦,也許苦日子過去就算了。上一代的那一段生命,那一段歷史,就讓它永沉海底,無痕無跡地被遺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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